上观新闻 | 在线写作课“江湖”:你炮制10万+爆款文,我在深圳工厂流水线看夕阳

时间:2020-04-09浏览:515

“从深圳福田流水线望出的夕阳,不及惠州沙田窗外的荔枝红。”在学员青陌交来的在线写作课作业中读到这样的句子,高翔用“惊讶”形容自己的感受。

2019年5月,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博士、即将入职永利集团304am登录成为“青椒”(青年教师)的高翔决定开办在线写作课,作为对自己专业的一种实践和观察。疫情期间,他的第四期在线写作课正在进行。

不同于一些标榜“学会10万+爆款文”的写作课,高翔把课程取名为“在线文笔蜕变课”。“教文笔的课挺少,大多还是教职业写作。文笔的本质是语言的驾驭能力,而语言的输出需要前端的输入。”

疫情期间,在线教育被视作迎来风口。高翔感到,网课的技术化确实得到了推广和提升,但教育的“生命”仍然是内容。“在线教育的IP化、社群化,或许是未来的方向。”他想将自己的课程向公益化推广,“网课无拘于时空,如果不能利用这一点优势,可能就失却了技术革新的根本意义。”

拍形象照的西装、手表,都是租的

“来听我的课吧,就能像我一样成功”

“开课前的第一件事是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形象照。西装、手表……都是租的。”高翔笑道。这是他观察到的网课“套路”之一。授课者的形象照有着这样的暗示,“来听我的课吧,就能像我一样成功”。

开课前,高翔按照“套路”拍摄了形象照

与疫情期间转向线上的在线教育不同,包括写作课在内的网课“原住民”,没有线下延伸,本质上属于知识付费范畴。2016年开始,一系列标志性事件让知识付费渐成时尚。2016年5月,付费语音问答平台“分答”上线。随后,“得到APP”打出“省时间的高效知识服务”旗号。小鹅通、千聊、荔枝微课、网易云课堂等平台兴起。随之而来的另一种声音是——付费了,就真的能得到知识吗?

“写作课开始流行,是因为它的门槛比较低。要是编程课,对教学双方来说,都有局限性。”高翔坦言,关注写作课最初的好奇是,这样真能赚到钱吗?“你能看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,很多开写作课的人,本身并不靠写作挣稿费。”

“网课重新定义的能力特别强,你能想到的需求,只要去平台搜,基本上都有课。”就拿写作课来说,后缀是写作,主题十分多样,“朋友圈写作——为什么你当微商不如其他人成功?是你不会在朋友圈写故事;剧本写作——抖音时代,怎么写带剧情的短视频?亲子沟通,怎么陪孩子写做作业?怎么成为在饭局上所向无敌的销售?写作其实就是用书面的方式表达和沟通,比如文案是说服力的写作,写情书是吸引力的写作……”

“三舅姥爷”们带着丰富的故事资源

创意写作是向下的写作教育

“2019年5月到11月,我的在线文笔蜕变课开了三期。五湖四海、天南地北,有退休老干部、海外留学生,卖面膜的、卖车的、送快递的,还有电子厂、服装厂工人,杂志编辑……其中有位塑料厂工人告诉我,写作是他最快乐也最能获得力量的事。”第四期在线写作课开始前,高翔在朋友圈写下这样一段感言。他评价,自己的课“还是偏文学性,目的性不太强,受众面或许比不上教怎么写爆款文的”,但的确让他“对社会、对文学的认识,从笼统变得具体起来”。

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在读博士信世杰也在开在线写作课,形式是非虚构工作坊。除了对本专业的实践,信世杰的动机与一次回乡见闻有关。“2015年冬天我回老家,曾是文学青年的三舅姥爷正在写家族史。他是60后,现在当保安。”长辈希望读中文系的信世杰指导一下写作,“那时,我刚从中文专业考上创业写作硕士,面对已经写了6、7万字的三厚本‘作品’,无从下手。”

“后来逐渐出现秀英奶奶、姜淑梅这样的写作者,她们的知识积累可能还不如我的三舅姥爷,是从学写字开始学写作。”信世杰说,创意写作本身就是向下的写作教育,“三舅姥爷”们带着丰富的故事资源,如何整合、表达出来,写作的过程也是梳理的过程,带有自我纾解的功能。

高翔曾在英国利兹大学参加创意写作工作坊,“国外教从事创业写作的老师也不是特别知名的作家,但师资力量很庞大。创意写作的学生一大部分属于弱势群体,他们有故事乃至伤口,创意写作是一个出口。我去访问的班里有一位坐轮椅的学生,很小就得了渐冻症,平日的工作是写儿童剧、绘本。对他来说,写作是力所能及并能谋生的。”

突如起来的“疫情写作”

每个人的记录,也有其价值

信世杰的第三期在线非虚构写作坊开第一次课时,一位男学员直言不讳地告诉他:“我是一个包工头,但不愿意被这样称呼和定义。有很多写农民工的作品,其实并不了解农民工,把他们的生活看小了、看窄了。”

开课的时间恰好在春节前,原本定下的主题是“非虚构返乡书写”。1月下旬,疫情紧张起来,学员原定的一些调查、访谈计划中断了,“一部分改成了‘疫情写作’,主要是从个人化的视角观察身边疫情带来的影响”。30位学员交出了14篇结课作品,部分已经陆续发表,比如《疫情下的盲人推拿师:想让村里人看到他和女儿好好生活的样子》《疫情下,二十多年不曾来往的父女找回了温情与爱》。信世杰评价,“疫情写作”要真正写好很难,对之前准备不太充足的他的学员们来说,更多的还是停留于记录层面,“但每个人的记录,也有其价值”。

“我的课上,直接写疫情的不多,写回忆、虚构居多。”高翔的第四期文笔蜕变班开出了很长的书单,教授学员如何从写作者的角度拆解作品,从仿写入手,一步步尝试、提高。“有意识地共读共写,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比较多,像是王十月的《喇叭裤飘荡在1983》、严歌苓的《灰舞鞋》、毕飞宇的《两瓶酒》。”疫情带来的变化是,学员交作业的质量比往常高,数量也大大提升,“可能是居家学习的时间变多了,三分之一学员交出了结课作品,累积15、6万字。”

深圳的夕阳与惠州的荔枝

8人间的工厂宿舍里,有人读着茨威格

青陌是连续两期参加写作课的学员,一开始让高翔留下印象,是因为她总是在接近午夜时分乃至凌晨三四点匆匆发来课程反馈。“看她的朋友圈,会晒一些汉服、cosplay的照片,一直以为是大学生。后来才知道,那是她在服装厂做的产品。工作两班倒,有时凌晨收到她的消息,她总是歉然地说,之前在上班,现在吃饭才有时间打开手机看。”

深圳的夕阳与惠州的荔枝,出自青陌的作业《向着夕阳奔跑》。那是高翔在讲解阿乙的中篇小说《模范青年》后布置的。《模范青年》写一个人两种可能的人生,作品里的“我”和另一个人物,实际上是镜像的关系。青陌写在《向着夕阳奔跑》里的两个人物,一个是“古典”,一个是“俗女”,两个女生一同落榜南下打工,辗转深圳、惠州、苏州多地工厂,见证彼此的恋爱、婚姻,她们“嘲笑”彼此的价值观,但仍是共同看夕阳的挚友。

“最大的亮点是对话,带着嬉笑怒骂,很有生活气。在工厂工作本来是单调而辛苦的劳动,但作者发现了深层的诗意和美。”高翔在作业点评中提出修改意见,“结构上太散,可以尝试整理出明晰的时间线;叙事方式可以考虑从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转述,用第一人称‘我’来写。”他鼓励青陌,“余华写了《兄弟》,你可以写《姐妹》。特别是工厂生活,可以多写点。”

青陌的回复是在23点29分发来的,“写这篇是利用转班休息那天一口气写下来的,其实我就是文中那个‘古典’,一个很飘很不现实的人”。她评价自己是个“没什么上进心的人”,“一线操作工,每天面对同样的人、重复的事,之前没有写作的概念,更不会去观察,要写的时候才感到素材太单薄了”。对“多写一点”的鼓励,她答道:“我会努力的,虽然零起点,也只是当成兴趣爱好,会坚持下去的。”
“我的本科专业是人类学,大三那年一直在做社会调查,在佛山一个工业区里请年轻的工人们做问卷。”当时,有位工友问:靠这些问题真的能了解生活的真相吗?

“过了很久我才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。往下看的视角,也许很难触及生活最真实的面向。”高翔说,“当我们声称文学衰亡时,8人间的工厂宿舍里,有人正一本一本读着茨威格、卡夫卡、艾丽丝·门罗,这难道不是文学的力量?”

记者手记

在写作课的春天里,遥望春天

谁会对创意写作博士开的写作课感兴趣?开课前,高翔觉得,可能以大学生为主。后来才发现,恰恰是看起来离文学、离写作有些距离的人,成了他的学员。可能是兴趣,或者是梦想,甚至只是为了加入一个志同道合的群体。

采访前,吸引记者的是高翔的写作课名称——文笔蜕变。在网络下单一件商品或一门课程,往往凭着一瞬间的冲动。文笔蜕变背后,会不会有更多蜕变的可能性?如果说取名也是写作的一部分,这门课应该开了一个好头。

然而,也有学员上了第一节课就要求退费。那节课分析的是哈金的小说《等待》,一个关于离婚的故事。要求退费的学员说,不是老师讲得不好,而是她的婚姻正好触礁,听得伤心,“别的网课都是挺励志的”。

“文笔蜕变班”的学员里,远的在新疆、贵州、云南。学员“不甜”发来《在高塔下听风的日子》故事构思,来自她在边远地区戍守信号塔的亲身经历。“大多数人不是为了‘变现’,甚至也不为了发表。往深里挖掘,是一种自我表达的需求和自我疗愈的作用。”高翔说,纯粹意义上的写作,应该本身就是非功利的。

互联网越来越发达,提供自由写作的平台越来越多,为什么还需要写作课?“有学习的目标、内容,阅读的输入、输出,教学的互动,还是很多人所需要的沉浸感。”开在线写作课的经验让高翔意识到,写作教育在社会体系中处于缺失状态,不光是文学写作,也包括职业写作。“一方面,高校的文科专业面临危机,另一方面,社会对写作的需求很旺盛,但欠缺专业、系统性的教育。很多人一旦进入职业环境,就会焦虑,就要补课。这也造成目前市面上写作课鱼龙混杂的情况。”

信世杰的理想是,做到全民化的写作教育,“只要技术不算太差,有自己的故事资源,就能写出不错的非虚构作品”。“高校创意写作只是其中一环,最活跃的写作力量应该在社区、在民间。疫情之后,更多人接受在线模式,对写作教育的推广应该是一件好事。”

高翔给记者发来学员所写的一首小诗,最后一句写道,“春已暖,我从未像现在这样,在春天里遥望春天。”他说,“一种文学照进现实、关注日常生活的诗意感,是在最近的课程中慢慢发现的。”

对创意写作的博士们来说,这可能也是一种教学相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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